在宜蘭丸山的一隅,有排看似普通的墓,特別在宜蘭的陰雨綿綿中,更是蕭瑟、凋零,毫不起眼。但在那裡,葬著一群不普通的人。
2009年時,我還是個醫學生,覺得應該要為家鄉做些事,所以自己不知哪來的傻勁,寫了信給當時的聖母醫院院長陳永興醫師。信中我提到,我是宜蘭人,我想到聖母醫院參訪幫忙,但我還沒有醫師執照,應該只是個路障狀態,問他願不願意接受?想不到陳院長親自回信給我了,還安排了副院長為我規劃了一套完整的參訪行程。而我沒想過,這趟參訪,會是影響我人生的一場重要轉折。
那年冬天約莫是農曆年前,寒風中飄著一絲細雨。我站在丸山上,看到那一排墓地,葬的都是天主教靈醫會的修士。他們在數十年前,從義大利出發,來到台灣,最後選擇了偏遠的宜蘭落腳,建立了羅東聖母醫院,從最沒人要做的肺癆、痲瘋病、智能障礙孩童的照顧做起。他們落腳異鄉、和台灣人生活在一起,全心服務弱勢,如同服侍真主。在他們年老時沒有選擇回到故鄉,因為對他們而言,台灣已經是他們的故鄉。他們在宜蘭奉獻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,也選擇葬在這塊土地。
直到今天,想起那天的畫面和聽到的故事,心底還是一樣顫動、感動著。當時暗自立下心願,將來從醫學院畢業,一定要回來這個地方。這群外國人為我們做了數十年,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。
這些人中,有一名斯洛維尼亞藉的范鳳龍醫師(他本身不是神職人員),宜蘭人尊稱他為「Oki 醫生」(日語的大醫師),整整 38 年,他就住在醫院,除了照護病人,也把自己的收入都奉獻給醫院跟患者。他對同事非常嚴苛,但那是因為對病人的愛。
在他死前共完成八萬多件手術(這是根本無法超越的數字),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,都心心念念著他的患者。他的告別儀式,有上千的民眾在羅東街頭送他最後一程,場景大概就像當年另外一位宜蘭醫師蔣渭水先生的大眾葬一般。
以下引述院內同仁們對 Oki 醫生的印象:
曾在開刀房跟過 Oki 30年的聖母醫院護理師杜素瓊說,「大醫師」是個很特別的人,充滿神祕色彩;他不愛錢、不求利,生活簡單,不挑食;最大的快樂是聽到術後的病人排氣了,最大的享受則是自己的工作,一生最高的原則是病人第一。在為病人換藥時,因傷口粘連,一撕下膠布,病人難免痛得唉唉叫;這時Oki會大聲 責斥護士:「換藥時,妳要想成:這就是妳的腿!」他是病人的血庫和銀行。
范大夫對病人的好是出了名的。血庫沒血了,執刀的他經常一捐就是300、500、1000cc;病人沒錢,從未支過薪的他,把僅有的零用金也給了病人。查房時,細心的他看到病家桌上沒有牛奶,他便差人去買,但絕不讓人說出是他買的。他囑咐要開刀的病人屆時沒出現,便怒氣沖沖地跑到會計室去責問:是不是他們向病人收保證金,害病人不敢上門來開刀?聖母醫院秘書室藍小姐說,久了,大家都知道:只要是 Oki 的病人,先救要緊,不能先收錢。和 Oki 工作 28 年的聖母退休護理師何枝梅說,Oki 脾氣雖大,但是大家知道他是為病人好,即使常被他毫不留情地罵哭了,也沒有人怨他。不過,提起范大夫對工作的要求,大家至今心有餘悸。
在 30 年前,Oki 就要護理師建立完全無菌的觀念,護士帽要完全將頭髮包起來,不能留指甲、擦指甲油,護士服要燙得畢挺,誰鞋子髒了,第二天他就送她一瓶鞋油。有時,大夜班護理師難免打瞌睡,被他發現了,他便照相存證;發現護理紀錄與病人所述不符,即使夜班護理師已回家了,他也要她們立刻回院,直罵到她們淚流不止才罷休。
何枝梅家裡有好幾個 Oki 的病人,光是父親,就給他開了六次刀;她的母親為了感念范大夫恩同再造,要她們幾個姐妹都學護理,效法 Oki 的精神,因此,已移民美國的她回來探親,聽說聖母醫院缺護理人手,立刻再穿起護士服上陣。她說,大醫師離開這麼多年了,但是,他罵人時虎虎生風的表情,工作時充滿生命力的表現,歷歷在目,好像從不曾離開一樣。
10月11日,是范鳳龍醫師的冥誕。也許有些人聽過他的故事,但可能更多人不知道他。但這樣的故事,值得我們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再次提起,讓世世代代的台灣人都記得,曾經有過一位不是神職人員的外國醫師,為台灣奉獻了他的一生。
當年他說:「我的生命是獻給在這的病人。將來我只有一個願望,走那一大步到永恒去時,我還在工作。」
雖然他的工作狂在現代已經有些不合時宜,畢竟過勞的醫師對病人安全來說,其實是很危險的事。但在醫療資源缺乏的狀況下,他是不得不這樣燃燒自己的生命。人如果一輩子都能奉獻在自己執著、熱愛的事物上,其實是很浪漫的事啊!
請記得這個特別的台灣人留給我們的精神,和值得我們世代傳頌的故事。轉眼范鳳龍醫師已經過世二十餘年了,但他的精神將永遠與我們一起,攜手為台灣努力,讓台灣成為我們世代共同生活的理想夢土。